有几年没见老K了。
前阵子在杭州的一个饭局上,偶然碰到。
他还是老样子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白衬衫的袖扣是那种很别致的款式,
手腕上那块表,我认得,是他十年前拿下一个大项目后奖励自己的。
一切都显得那么妥帖,那么“到位”。
他是我认识的人里,对自己最狠的一个。
当年一起创业,我们熬不住了,倒头就睡,他能为了一个方案的细节,
一个人在办公室通宵,第二天早上八点,雷打不动地出现在会议室,精神比谁都好。
我们都觉得,老K这种人,活该他成功。
他确实也成功了。
公司做得风生水起,早就财务自由了。
饭局上,他意气风发,聊起最近的几个投资项目,眼光毒辣,判断精准,引得一桌人赞叹。
中途,他太太打来电话。
他看了一眼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接了。
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,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就凝固了。声音也冷了下来。
“知道了。”
“跟你说过多少遍了?”
“行了,就这样。”
啪,电话挂了。
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。
桌上的气氛有点尴尬。
他似乎也察觉到了,端起酒杯,朝大家笑笑,说:“家里小孩的事,不懂事。”
一个朋友打圆场:“小孩子嘛,都调皮。”
老K没接话,喝了口酒,眼神里的那点烦躁,却像一滴掉进清汤里的墨,迅速晕开,怎么也藏不住。
饭局后半场,他明显有点心不在焉。
散场后,我们几个老友顺路,就一起走走,吹吹晚风。
我问他:“怎么了?还在为电话里的事烦心?”
他叹了口气,那口气里有酒气,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疲惫。
他说:“你说我这辈子,图什么?辛辛苦苦打拼,想给他们最好的,结果呢?没一个让我省心的。”
他开始数落。
太太,说过一百遍了,不要给孩子报那么多没用的兴趣班,孩子累,大人也累,她就是不听,
今天又为了孩子没去上钢琴课的事跟他扯皮。
儿子,都上初中了,成绩中不溜丢,成天就知道打游戏,一点上进心都没有。
公司里那几个高管,拿着几百万的年薪,做出来的东西还是错漏百出,离了他的把控,就不知道会捅出什么篓子。
他越说,情绪越激动,手在空中挥舞着。
“他们难道不明白吗?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!”
“那小子,他作为我的儿子,就应该比别人更努力!”
“我太太,她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,就应该把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!”
“我那些高管,他们拿着远超行业水平的薪水,就应该拿出匹配的专业水准!”
晚风吹过,他停了下来,看着远处高楼的璀璨灯火,眼神里却是一片茫然。
他问我:“少康,你说,我是不是错了?
为什么我感觉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对?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。”
我看着他。
这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,无往不利的男人,此刻像一个委屈又迷路的孩子。
我递给他一支烟,自己也点上一支。
我说:“老K,你有没有发现,你刚才的话里,出现了很多次一个词?”
他问:“什么词?”
“‘应该’。”
他愣住了。
我接着说:“你儿子,应该努力。
你太太,应该懂你。
你下属,应该专业。
这个世界,应该按照你设定的剧本去运转。
一旦有哪个演员,念错了台词,走错了位置,你就觉得不可理喻,然后,怒火中烧。”
“你的愤怒,不是来自于他们做错了什么,而是来自于,他们没有按照你的‘应该’去做。”
他沉默了,烟头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。
过了很久,他才沙哑着嗓子说:“难道,我的‘应该’,错了吗?”
我说:“你的‘应该’,没有错与对。
它只是你为你自己和这个世界,画的一张地图。
你画得非常精确,非常完美。
但你忘了,地图,终究不是真实的疆域。”
我们每个人心里,都住着一个像老K一样的“法官”。
这位法官,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法典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“应该”和“不应该”。
对父母:“你们应该理解我的选择,而不是用‘为我好’来绑架我。”
对伴侣:“你既然爱我,就应该知道我在想什么,应该给我情绪价值,应该主动分担家务。”
对孩子:“你是我生的,就应该听我的话,应该好好学习,应该有个好未来。”
对朋友:“我们是朋友,你就应该在我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。”
对自己:“我今年30岁了,应该年薪百万。
我应该自律,应该完美,应该不知疲倦,应该情绪稳定。”
这本“应该法典”,构成了我们内在的秩序。
我们依赖它来判断是非,指导行为,我们觉得,只要所有人都按照这本法典行事,世界就和谐了,人生就美满了。
可现实是什么?
现实是,你加班到深夜,回到家,期待着一碗热汤,结果看到的却是冷锅冷灶和伴侣打着鼾的熟睡。
你心里的法官“啪”地一拍惊堂木:“他/她应该体谅我的辛苦,应该等我回来!”
于是,一股无名火腾地就烧起来了。
现实是,你苦口婆心地给孩子讲道理,他却把你的话当耳旁风,依旧我行我素。
你心里的法官厉声宣判:“这孩子太不听话了!他应该懂得感恩和孝顺!”
于是,你忍不住就提高了声量,甚至动了手。
现实是,你在工作上兢兢业业,自认功劳苦劳都有一大把,结果升职加薪的却是那个会拍马屁的同事。
你心里的法官捶胸顿足:“这不公平!老板应该慧眼识珠,我的付出应该得到回报!”
于是,你开始怨天尤人,工作也变得消极。
愤怒,就是当现实这个“被告”,悍然违背了你内心法官的“神圣判决”时,你产生的情绪风暴。
你心里装的“应该”越多,法典越厚,你的审判庭就开得越频繁。
你越是坚信自己的“应该”是天经地义的真理,当现实没有满足你时,你的愤怒就越是猛烈。
我们常常觉得,生气是因为别人“错”了,或者事情“糟”了。
但真相是,生气,只是因为现实没有匹配你的期待。
是那份根深蒂固的“应该”,在你和真实的世界之间,砌起了一堵高墙。
墙这边的你,活在自己完美的剧本里。
墙那边的世界,上演着它自己的、充满即兴和意外的剧情。
当墙那边的声音,不符合你剧本的台词时,你不是选择探出头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,
而是愤怒地冲着墙大喊:“你应该按照我的剧本演!”
结果呢?
世界听不见。
它依旧按它自己的规律运转。
最后,只有你的喊声,在你的世界里,掀起回音阵阵,震得你头昏脑涨,心力交瘁。
你所有的愤怒,其实都是一场自导自演的内心戏。
你对着一个你想象出来的“应该如此”的世界发脾气,而真实的世界,对此一无所知,也毫不在意。
那么,这些“应该”是从哪里来的?
它们不是与生俱来的。
它们是我们成长过程中,被一点点“安装”进我们大脑的程序。
小时候,父母说:“你是个好孩子,就应该听话,应该分享你的玩具。”
于是,我们学会了用“听话”来换取爱。
上学时,老师说:“你们是学生,就应该好好学习,应该考个好大学。”
于是,我们把“成绩好”和“有出息”划上了等号。
进入社会,老板说:“你是个好员工,就应该有奉献精神,应该以公司为家。”
于是,我们把“加班”当成了评判价值的标尺。
大众媒体、社会舆论,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灌输各种“应该”:
男人应该坚强,女人应该温柔;30岁应该成家立业,40岁应该财务自由……
这些程序,在特定的时期,帮助我们更好地适应环境,融入集体。
它们是我们的“生存算法”。
但问题是,随着我们的成长和环境的变化,很多旧的程序,非但没有被及时更新,
反而成了我们操作系统底层的顽固病毒。
它们在后台默默运行,消耗着我们的心力,让我们对一切不符合程序设定的“意外”,都做出“愤怒”的应激反应。
就像老K,他早年赖以成功的“应该”——对自己狠,对目标执着,
对细节要求到极致,在他功成名就之后,没有转化为更通达的智慧,
反而变本加厉地投射到他身边所有人的身上。
他试图把他自己的成功算法,强行安装到他太太、儿子、下属的系统里。
一旦安装失败,或者运行出错,他的整个系统就发出警报,陷入愤怒的混乱。
他忘了,他的太太,有她自己的人生程序;
他的儿子,是一个独立的生命系统;
他的下属,也只是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行事。
他愤怒的根源,是他试图用自己的一套程序,去控制无数套异构的、独立的系统。
这在宇宙的法则里,注定是徒劳的。
道家讲“道法自然”。
什么意思?就是万事万物,都有它自己运行的规律。
水往低处流,云在天上飘,春夏秋冬,各自有时。
它们从不“应该”怎么样,它们只是“是”怎么样。
一个智慧的人,不是去要求河水“应该”倒流,不是去命令冬天“应该”开花,而是去认识并顺应这些规律。
认识到天冷了,就加件衣服,而不是对着老天爷发脾气。
认识到船小了,就换艘大船,而不是指望大海为你不起波澜。
把这份对自然的观察,转而投向我们的人际关系,也是同样的道理。
你的伴侣,他/她就是那个样子。
带着他/她几十年的成长经历、家庭背景、认知模式,来到了你的面前。
他/她是一个客观的存在,就像一座山,一条河。
你的孩子,他/她是一个全新的灵魂,借由你来到这个世界,
但他/她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密码和要去探索的人生道路。
你的老板、同事、朋友,也都是如此。
他们不是你用来实现自己“应该”蓝图的工具人。他们是他们自己。
当你放下“他/她应该怎么样”的执念,开始真正去“看”——看他/她本来的样子,
看他/她的需求,看他/她的局限,看他/她的喜怒哀乐……
你会发现,很多让你愤怒的事情,瞬间就变得可以理解了。
你才能从愤怒的“应激模式”,切换到解决问题的“选择模式”。
那要怎么做?
第一步,叫“看见”
下一次,当你感觉到怒火即将喷涌而出时,试着按一下暂停键。
就一秒钟。
在心里问自己一个问题:“此刻,是我内心的哪个‘应该’被触犯了?”
“我认为,他应该……”
“我认为,这件事应该……”
把这个“应该”的念头,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条鱼一样,清清楚楚地看到它。
比如,回到家看到冷锅冷灶,那个念头是:“他应该体谅我,为我准备好晚饭。”
看见它,不要评判它,不要跟着它走。
只是看见。
这个“看见”的动作,就像在惊涛骇浪的海面上,升起了一架直升机。
你从波涛汹涌的情绪里,瞬间拔高,来到了一个可以观察全局的视角。
你不再是那个被情绪淹没的溺水者,你成了观察者。
仅仅是“看见”,就能消解掉愤怒一半的能量。
第二步,叫“转化”
看见那个“应该”之后,试着在心里,把它从一个“硬性判决”,改成一个“弹性愿望”。
把“他应该……”
换成:“我希望他……,但,他不做,也可以。”
把“他应该体谅我,为我准备好晚饭。”
换成:“我希望他能体谅我,为我准备好晚饭。
但他今天可能也很累,或者忘了,或者就是不想做。
这虽然让我失望,但我可以接受。
我的人生,不会因为这一顿饭就崩塌。”
把“这孩子应该听话,按时完成作业。”
换成:“我希望他能按时完成作业,这是我的期待。
但他现在可能被更有趣的事情吸引了,这是孩子的天性。
我可以接受他此刻的状态,但这不代表我等下不去处理这件事。”
你听,仅仅是句式上的转换,你内心的能量场就完全不同了。
“应该”,是一种僵硬的、索取的、带着命令和审判的能量。
它把你的快乐,建立在别人的行为之上。
别人做到了,你才高兴。
别人做不到,你就愤怒。
你把情绪的遥控器,亲手交到了别人手里。
而“我希望”,是一种柔软的、表达的、带着尊重的能量。
它首先承认了自己的需求,然后,也给了对方“不满足你”的权利和空间。
这个转换,本质上,是你把情绪的遥控器,从别人手里,拿回了自己手里。
我的快乐,我做主。
我希望你配合,但我不需要你必须配合。
第三步,才是“行动”
当你的情绪,从愤怒的红色警报,降回到平静的绿色状态时,你才能真正思考:接下来,我该怎么办?
面对冷锅冷灶,平静的你,可能会选择自己去热点饭菜,或者点个外卖,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,跟伴侣聊聊你的感受和需求。
而不是在盛怒之下一脚踹开房门,把一场本可以温情沟通的对话,变成一场互相指责的战争。
面对磨蹭的孩子,平静的你,可能会走过去,先共情他的好玩,再跟他商量一个完成作业的方案。
而不是用咆哮和威胁,把学习变成一件让他更加恐惧和厌恶的事情。
看,愤怒,从来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
它只会制造更多的问题。
它就像一场大火,烧毁了你精心维护的关系,烧毁了孩子对你的信任,烧毁了你内心的安宁。
最后只留下一地灰烬。
而让你一次次点燃这场大火的,不是别人,正是你心里那个固执的、不肯看见真相的“应该”。
这个从“看见”到“转化”再到“行动”的过程,其实是一种非常具体的心法。
它不是鸡汤,而是一套可以刻意练习的“心智肌肉”。
这套心法,在古老的智慧里,被称为“格物”。
“格”是探究,“物”就是你内心升起的那个“应该”的念头。
向内探究你的每一个起心动念,看清它的来源,转化它的能量,这就是修行的开始。
很多人知道这个道理,但做不到。
因为我们的大脑,已经被“应该”这个自动化程序控制了几十年,惯性太强大了。
想要改变,需要一套更系统、更精密的工具箱。
我把这套从愤怒中解脱出来的完整路径,拆解成了一个叫做“控制二分法”的思维模型。
这个源自古希腊哲学的智慧,清晰地告诉我们,要把宇宙间所有的事情,只分成两类:我能控制的,和我不能控制的。
别人的想法、行为、过去发生的事、天气……这些,都属于我不能控制的。
为这些事情生气,就像对着石头大喊,让它开花一样,是纯粹的能量内耗。
而我能控制的,只有一样东西:我自己的念头,以及我如何回应这件事。
当你真正把这个模型刻进你的大脑,你会发现,人生90%的烦恼,都会自动消失。
因为你终于明白,你唯一需要负责和下功夫的,就是你自己的这颗心。
除了“控制二分法”,书中还有49个这样的底层思维模型,比如“逆向思维”、“第二序思维”、“反脆弱”等等。
我在我的电子书《格物之道》里,用了50个这样的思维模型,,一共30万字,分为5大模块,50个章节,你可以在评论区订阅 。
它们就像50把钥匙,每一把,都能帮你打开一道被“想当然”和“应该”锁住的认知大门,让你看到一个更真实、更广阔的世界,活得更清醒,也更自由。
放下“应该”,不是让你变成一个没有原则、任人宰割的“老好人”。
恰恰相反,它是让你把力气,从跟现实抬杠中省出来,用在真正有效的地方。
你依然可以有目标,有标准,有期待。
但是,当现实与你的期待不符时,你不再愤怒,而是平静地接受这个“信息”,然后调整你的策略。
就像一个高明的船长,他有明确的目的地。
但是,当他遇上逆风时,他不会愤怒地咒骂风“应该”顺着他吹,而是平静地调整船帆的角度,利用逆风的力量,继续曲折前行。
风,没有“应该”的方向。
现实,没有“应该”的样子。
唯一“应该”的,是你应该停止用自己的想象,去审判真实的世界。
把那个住在你心里的“法官”,请下审判席,让他脱掉法袍,成为一个安静的“观察员”。
你会发现,世界瞬间就从一个充满错误的“被告席”,变成了一个充满趣味的“观察室”。
你的伴侣,不再是那个“总也做不对”的差生,而是一个有着可爱缺点和独特逻辑的、有趣的灵魂。
你的孩子,不再是那个“总让你失望”的包袱,而是一个每天都在给你带来新发现的、生机勃勃的生命。
你自己,也不再是那个“总也达不到标准”的罪人,而是一个正在体验、正在犯错、正在成长的、值得被温柔以待的普通人。
当“应该”的紧箍咒被摘掉,你会第一次,用清澈的眼睛,看见生活本来的样子。
你会发现,不完美的,才是真实的。
会犯错的,才是可爱的。
充满意外的,才是值得期待的。
那一刻,你会如释重负,长长地呼出一口气。
你会明白,人生最深的宁静,不是来自于万事万物都如你所愿,而是来自于,你终于不再要求万事万物“应该”如你所愿。
你只是看着,体验着,行动着,微笑着。
就像水,拥抱两岸,继续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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